一切都是当然的
缘
2008/01/18
作者:星云大师
以火止火,扬汤止沸都不是当然的行为,
慈悲喜舍才是人世间最“当然的”修行,
最宝贵的财富。
多年前,一家杂志社向我索借三百万元,
我无法应付,便撰文毁谤我,弟子们气愤填膺,
有些人主张笔伐声讨,有些人建议诉诸法庭,
当时我在台北弘法,因此就近于普门寺集合住众,
对大家说:“别人对我们的礼遇尊重,不是当然的,
所以我们应该涌泉以报;
当我们受到伤害打击时,则应该认为这是当然的,
因为父母生养我,师长教育我,社会成就我,
国家保护我,平时我们就拥有这么多好因缘,
相对而言,一些突如其来的挫折逆境,
正可以考验我们的气度,可以丰富我们的内涵。
因为无聊的伤害破坏,是打倒不了一个人的,
做一个真正的人,要禁得起四面吹来的八风,
将一切的横逆都视为是当然的……。”
一席话下来,总算平息了大家的怒气,也趁此机会,
随缘上了一堂“宗门思想”课程,
只是有谁知道从非当然到当然,
我是经过了多少的修证历程,
才有这么坚固的信念与体悟。
我十二岁那年就在栖霞山寺出家了,
在常住里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清众,脸皮又很薄,
刚开始时,上课听不懂,下课也不好意思问。
既不可以外出,又不能和他人来往,家书写好了,
没有钱买邮票,好不容易熬到学期结束,学院放假,
眼看同学们提着行李回家,
我也跟着他们到大雄宝殿向佛陀告假,
正要踏出殿门时,家师志开上人把我喝住,
骂道:“站住!回什么家!”
我只得忍住稚子乍离家园,对家乡的孺慕之情,
禁足闭关。
有时心里好苦,可是再想想:没有人要我出家,
是我自己愿意的,所以也就视为“当然”地接受下来。
既是当然的,为什么要感觉苦呢?
从栖霞律学院结业以后,我又到焦山、金山、
天宁等名山古刹参学,当时的教育不但是专制封闭,
可说是无情无理。常常把地扫好了,老师不满意,
就要重扫;再检查,看到几片落叶掉下来,“不行!”
又得再扫一遍。
饭吃饱了,纠察师过来,命你再去吃一碗,
你就得撑着肚子吞下去,否则,一个耳光随即打下来,
完全没有人情可讲。
同学说某人故意找我麻烦,我却觉得这就是教育,
老师肯教,自己才有机会成长;
能成长,才有未来。
所以对于一切的棒喝,乃至冤屈,
我都“想当然耳”地全盘接受。
顺逆境遇皆能当然接受,
天地间的光暗就都不一样了。
十五岁受戒时,更是备受诸苦,一到了戒场,
戒师先找戒子问话审核。
第一个戒师问我:“是谁要你来受戒的?”
“是老师要我来的。”
“难道老师不叫你来受戒,你就不来了吗?”
说罢,一连串的杨柳枝如雨点般落在头上。
到了第二个戒师那里,他又问同样的问题,
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,于是答道:
“是我自己要来的。”
没想到“拍!拍!拍……”,
脑门上又是一阵痛楚,
“可恶呐!老师没叫你来,你竟然胆敢自己跑来!”
第三个戒师还是问先前的问题,这回经验丰富,
所以必恭必敬地回答道:
“是我自己发心来,师父也叫我来的。”
自以为这个答案应该很圆满,
结果,“你这么滑头!”
当然接着少不了一顿狠打。
顶着一脑子的乱冒金星,
来到最后一位戒师的位子前面,
我没等他问话,直接将头子伸了过去,说道:
“老师慈悲,你要打,就打吧!”
受戒期间,跪听开示、打骂杖责,
是“当然的”训练,甚至连如厕也受到限制。
一个人忍耐不了,中途溜走,
也有些人一面抱怨发牢骚,一面受完戒期。
而我认为这些都是老师的大慈大悲,
所以带着感恩的心情,
“想当然耳”地度过了五十二个难忘的日子。
十九岁那年,我到焦山佛学院念书。
记得有一位教授曾有意推荐我进国立教育学院读书,
我兴高采烈地向家师禀告,却遭来一顿责骂:
“混蛋!佛教教育都没有读好,
还要到外面去受什么社会教育!”
后来,虽然家师送另一名师弟去该校念书,
但是我心里一点也没有不平之感,
只觉得“这是当然的”!
过了几年以后,师弟离开了佛教,
我这才深深地体会到家师对我的殷切期望,
因此更将学习中的一切磨练都视为是“当然的”过程。
有“当然”的感受,是多么的美妙啊!
那时,焦山佛学院的院长是雪烦和尚。
在校期间,他从来没有和我讲过一句话,
看到我时,也总是两只眼睛炯炯如炬地朝着我看,
有人说:他老是在瞪我,我却觉得他不是恶意的,
即使如此,我也认为这是“当然的”。
在学习阶段,自己一无所知,
有什么资格要求师长对我们好呢?
或许因为我对他恭敬一如,
后来他说:这么多学生当中,他最欣赏的就是我。
我自觉一无长才,在受宠若惊之余,细细回想往事,
很庆幸自己在一开始时,
就能“想当然耳”地在无情无理的教育中茁壮成长。
十余年后,我邀真华法师为《觉世》撰稿
〈参学琐谈〉,文中对于参学的道场表示很多不满的
意见,其实这些人、事、地,我也统统经历过,
只是那时都觉得“这是当然的”,所以未曾觉得不好,
也让我在觉得“当然”中感到没有什么不平,
因那些是教育啊!
十年的参学生涯瞬间即过,
后来,我也从事教书工作,由大陆来到台湾,
从小学校长到佛教讲习会的教务主任,
从佛教学院教师到大专院校教授,
从讲授佛学到教导国文,从教人唱诵到指导写作……,
其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学生的顽强中熬炼自己的耐性
与慈悲,“想当然耳”地调适自己的教学方式与
授课心态,以求契理契机,如今可说是驾轻就熟。
曾有人问我多年来的执教心得,
我觉得学生固然应该接受,老师也必须改进,
彼此都要从容忍受教中教学相长,
如果能从最初的不以为然,
到最后的“一切想当然耳”,
这就是一种进步,就是一种成功了。
深感凡事如果都自认有理者,就不易成长。
在过去,有老师耳提面命地教我,
如今弟子、信徒有时也会不吝“指教”,
对于这些,我都“想当然耳”地承受“教诲”,
因为“吾爱尊严,但吾更爱真理”,
在真理的面前,没有长幼之序,也没有尊卑之分。
直到现在,我还是一直以“一切都是当然的”
来自我勉励,教育徒众。
弟子中曾有人问我:“您教我们要‘想当然耳’地
服膺真理,什么是真理呢?是现代的知识科技?
是经典里的十二分教?”
我觉得这些都是,但也都不是,因为真理不假外求,
在自性中本自具足,最重要的是必须懂得尊重与包容,
否则即使是读遍千经万论,学富五车,
也不过是穷人数他宝,自欺欺人,一旦境界来临,
还是照样被五欲尘劳所障碍迷惑,
有时甚至铸成大错,还不自知。
一切“当然”,那就能心境一如,物我两忘。
童年时,家境十分贫困,
我的几位舅舅虽比较富裕,但也没有心力相助,
我一直觉得这是“当然的”。
后来我到人文荟萃的焦山念书,
他们几次托我代买字画,然而却未曾给钱,
我那时一贫如洗,但还是节衣缩食,
将佛事钱一点一滴储存起来,依言代购。
尽管后来母亲知道了,为我心疼不已,
我还是认为给人方便、给人利用都是“当然的”。
别离乡里四十载后,我才得以与家人取得联络。
亲戚们这时都来函要我寄美金给他们建房子,
接着,又多少次向我索取电器用品,
母亲获悉后,要我不必烦心,
而我始终认为给人是表示自己富有,乃“当然”之事。
所以,每次回大陆,我不但购物送给至亲好友,
即使与自己稍有关系的老师、同参、学生、乡人,
我都一一资助馈赠。
出家学佛,一心志在度众利生,
没想到穿上袈裟事更多,从焦山佛学院离开以后,
我投入杏坛,却无端被共产党指为国特,
被国民党说成匪谍,时时来校搜查问话,
有一次还莫名其妙地捉去坐牢,差一点儿命丧刑场。
一九四九年来到台湾,旋即又遭监禁达二十三日之久,
虽然劫后余生,大难不死,却仍被列入黑名单,
先是说我在夜里偷听大陆广播,后来又说我私藏枪械,
三天两头前来盘问临检,简直不胜其扰,
其实我那时贫无立锥之地,
不要说买不起一台收音机和枪械,
就是连一支木棍也没有能力拥有。
尽管如此,我觉得那时生逢乱世,
这些委屈冤枉都是“当然的”,
因此一直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调查。
唯有心中祈愿:让这些不公不平的乱世早日过去。
我觉得这也是我“当然”的意愿。
一九八一年,在两岸关系还未明朗化之前,
我在日本太平洋大饭店,
与睽违四十年的老母初次相见,
种种的思绪离情在一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,
我突然感受到世间上人与人,
乃至国与国之间的恩恩怨怨、好好坏坏,
都不是对立的,
而是大家的共业所成。
如果要使世界获得永久的和平安乐,
必须要在互相平等的原则下,包容异己,才能达成,
甚至国家想要做到真正的民主自由,
也应该是在国人彼此尊重的前题下,
情理兼顾,方可竟功。
时局所造成的悲欢离合固然无奈,
看尽世间的人情冷暖更足以勘破一切。
初来台时,衣衫褴褛,饥不饱腹,既无人留单,
也无人赏识。纵使别人给我诸多不便,让我难堪至极,
但我都视为是“当然的”,因为他们与我非亲非故,
没有理由照顾我,所以我向来没有记恨在心。
一念“当然”,增功进德,
其实这也是生活中的修行。
一九五二年,中国佛教会在台湾复会,
首次举行选举,那时我二十六岁,当选常务理事,
因为我认为自己年轻,不够资格,当选不算“当然”,
所以我毅然决然辞退,想不到得罪了此中的派系,
后来我一直不很顺利。
一九六五年,世界佛教社会服务会议在越南举行,
我忝列为受邀开会者之一,
随即又接到中国佛教会召开出国会议的通知,
我千里迢迢坐夜车从高雄赶至台北,
某老法师见到我,竟然说:
“如果你去,我就不去。”
我只好回答:“老法师,当然是您去。”
当我转身走出议场时,
立法委员莫淡云先生冲出门外,
问我:“你就这样回去吗?”
我回答:“其实,这是‘当然的’。”
言罢,我立即赶回南部。
抵达高雄时,已是万家灯火,夜阑人静的时候。
“当然”!“当然”!当然要有力量承当!
一九七八年,第十二届世界佛教徒友谊会在东京
召开时,中华民国刚退出联合国,
大陆方面又施加压力,日本遂打算取消中华民国代表团
的与会资格,中国佛教会向来排除我代表出席的机会,
此次却推举我率团向日本佛教会抗议。
记得当时的团员有净心、圣印法师及翁茄?#123;居士等人,
慈惠则陪同负责翻译。
一番谈话之后,日本佛教会的朋友终于接受我的意见,
仍请中国佛教会代表出席。
我欢欢喜喜,不辱使命回到台北,
不意中国佛教会已推选另外一些法师出席开会,
对于我们的辛劳,却一概不谈。
记得那时圣印法师在电话上,气愤地说道:
“我们在前方艰苦奋战,他们却在后方坐享其成!”
我安慰他说:“出国开会其实很辛苦,不去最好……。”
一九八○年,第十三届世界佛教徒友谊会会员大会
在泰国清迈举行,法国代表禅定法师建议世界佛教徒
友谊会世界总会,邀我以贵宾身分出席,
但我申请出国时,
因为中国佛教会净良法师将公文搁置下来,
没有转报内政部,故而胎死腹中,又没有去成。
类似这些吃闷亏的例子可说是不一而足,
我全都视为是“当然的”逆增上缘,
而其他弘法时所遭遇的挫折艰难更是不胜枚举,
我也都觉得是“当然的”娑婆实相,
所以我不会因此就愤世嫉俗,怨天尤人,
反而以此为鉴,广结善缘,开创先机。
如今,世界佛教徒友谊会不但曾先后在美国西来寺
及台湾佛光山召开第十六届及第十八届会员大会,
而且还公推我为荣誉会长。
近年来,国际佛光会五大洲的佛光事业也在因缘具足下,
“当然”地成就起来。
所以,将一切视为是“当然的”,并不是畏事退缩,
而是必须先认同这个世间,了解整个环境以后,
从直下承担、自我改造做起,只要能坚此百忍,
力争上游,必定可以超越凡尘,得其所哉!
徒众常问我:“那个人这么坏,
您为什么还要帮他呢?”
因为我向来觉得宽以待己,严以待人不是当然的,
忠厚恕道才是当然的,
只要这个人对别人能有一点点好,即使于我薄情寡义,
我还是想成就他。
我记得小时候,有一个名叫解仁保的邻居,
曾经陷害家父入狱,后来一度失业,生活潦倒,
母亲竟然不记前嫌,劝我乞求恩师为他觅职,
我当时心中很不以为然,但基于母命难违,
还是遵照行事。
台湾光复胜利,蒋公以德报怨,
使日本人免于亡国灭种之苦,我才渐渐感到以火止火,
扬汤止沸都不是当然的行为,
慈悲喜舍才是人世间最“当然的”修行,
最宝贵的财富。
古训有云:
“姁之妪之,春夏所以生育也;
霜之雪之,秋冬所以成熟也。”
在人海沉浮里,受苦受难、委屈冤枉都是“当然的”,
唯有坚持信念,我们才可以随遇而安、随缘生活、
随喜而作、随心而住,为自己找出通路;
在这个世间上,给人欢喜,
给人信心也都是“当然的”,只有抱定这种决心,
我们才能够不计得失,无视荣辱,尽其在我,
为所当为,一切皆“当然”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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